一、 古画中的蝗虫:工笔写实与灾异图景
博物图谱与工笔写实:
- 精细描绘: 在一些博物图谱(如早期的动植物图谱)和工笔花鸟画中,蝗虫作为自然生灵被细致描绘。画家们以惊人的观察力捕捉其形态特征:细长的身体、强健的后腿、透明的翅膀、分节的触角,甚至其独特的姿态(如攀爬、跳跃、振翅欲飞)。
- 科学记录倾向: 这类描绘带有一定的科学观察和记录性质,旨在准确呈现物种形态。例如,宋代的花鸟小品或一些皇家画院的作品中,昆虫常作为点缀或主体出现,蝗虫也不例外,体现了古人对微观自然世界的兴趣和尊重。
- 代表作品(局部或主题): 虽然专门以蝗虫为主体的传世名画罕见,但在一些描绘田野、草丛、秋景的工笔画中,常可见到精细描绘的蝗虫形象。宋徽宗赵佶的《写生珍禽图》(虽非其亲笔,但代表宋代院体风格)中就有描绘精细的昆虫,包括类似蝗虫或蚱蜢的形象,体现了高超的写实技巧和对自然生灵的细致观察。
灾异图景与纪实绘画:
- “蝗灾图”/“捕蝗图”: 这是蝗虫在古画中更常见、更重要的主题。这类绘画主要目的是记录和警示灾害,描绘蝗虫遮天蔽日、吞噬禾苗的恐怖景象,以及官民奋力扑打、捕捉蝗虫的场景。
- 群体性与破坏力: 画面突出蝗虫的群体性和破坏力。画家常用浓密的墨点或短线表现漫天飞舞的蝗群,用夸张的手法表现它们啃食庄稼的速度和彻底性,田野一片狼藉,农民愁眉苦脸或奋力扑打。
- 社会功能: 这类图具有强烈的纪实性和社会功能。它们可能是地方官员上报灾情、请求赈济的附图,也可能是朝廷为警示地方官吏重视农事、积极防灾而绘制的教材,或是民间表达疾苦、祈求神灵护佑的载体。明代《捕蝗图册》(如钱穀绘)就是典型代表,详细描绘了从蝗虫滋生、成灾到官府组织捕杀、利用(喂鸭、焚埋)的全过程。
- 象征意义: 在灾异图中,蝗虫不仅是自然害虫,也常被赋予“天谴”、“吏治不修”的象征意义,成为政治讽喻的符号。
二、 诗词中的蝗虫:从灾异之痛到田园之趣
诗词中对蝗虫的书写更为多样和深刻,情感跨度极大:
蝗灾的纪实与控诉:
- 铺陈灾情惨状: 这是诗词中最常见的主题。诗人用极富冲击力的语言描绘蝗灾的恐怖:
- 遮天蔽日: “飞蝗蔽空日无色,野老田中泪垂血。”(唐·戴叔伦《屯田词》)“蝗虫满天飞,向田里,降灾危。”(元曲·无名氏《醉太平·讥贪小利者》)
- 吞噬殆尽: “新禾未熟飞蝗至,青苗食尽余枯茎。”(唐·白居易《捕蝗》)“麦苗尽死稗草青,蝗虫满田牙如钉。”(宋·李复《秋夜曲》)
- 民生疾苦: 诗人将蝗灾与民生疾苦紧密联系,表达对百姓的深切同情和对统治者的鞭挞:“捕蝗捕蝗,官隶齐忙,掘地纵火蝗飞扬。官要供给,隶要酒浆,官隶践踏苗已僵。吁嗟乎!蝗未死,苗已僵,捕蝗之蝗甚于蝗!”(清·崔旭《捕蝗谣》) 这里“捕蝗之蝗”直指借救灾之名盘剥百姓的官吏,讽刺深刻。
- 无力与愤懑: “蝗乎蝗乎勿食我之苗,尔食我苗,我何以聊?”(宋·王令《梦蝗》) 诗人甚至以梦呓般的口吻与蝗虫对话,表达绝望与愤懑。
捕蝗的艰辛与无奈:
- 诗词也记录了古人捕蝗的种种方法(火烧、土埋、网捕、诱杀)及其艰辛:
- “捕蝗之术世所非,欲究此语兴于谁?”(唐·白居易《捕蝗》开篇即探讨捕蝗的争议)
- “掘坑埋之,驱之入坎;或焚或瘗,惟力是视。”(描述捕杀方法)
- “官钱不敷供,吏役常煎煎。”(描述人力物力的耗费和官吏的催促)
文化隐喻与象征:
- 吏治腐败的象征: 如崔旭《捕蝗谣》中将贪官污吏比作“捕蝗之蝗”,是更甚于天灾的人祸。蝗虫成为苛政、贪腐的绝妙隐喻。
- “天谴”与人事: 在传统天人感应思想下,蝗灾常被视为上天对人间失德(特别是君主或官吏失政)的警告。诗词中常隐含这种观念,促使统治者反省。
田园诗中的自然生灵:
- 秋日田园的点缀: 在描绘和平、丰收或恬淡田园生活的诗词中,蝗虫(或其近亲蚱蜢)则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。它们不再是灾难,而是秋日田园生机勃勃的点缀,是童趣的象征。
- “日长篱落无人过,惟有蜻蜓蛱蝶飞。”(宋·范成大《四时田园杂兴》其二十五,虽未明言蝗虫,但描绘了类似昆虫活跃的田园景象)
- “儿童急走追黄蝶,飞入菜花无处寻。”(宋·杨万里《宿新市徐公店》,孩童追逐的对象也可以是蚱蜢)
- “蚱蜢”意象: 古人常将不造成灾害的蝗虫类昆虫称为“蚱蜢”,在诗词中常与童趣、闲适、秋景相联系。如“蚱蜢翅轻涂翡翠”(形容其美丽)、“草间蚱蜢动秋声”(作为秋日声音的点缀)。
文人闲趣与微观观察:
- 一些文人也会带着闲适的心情观察蝗虫(蚱蜢)的形态和习性,将其写入诗中,体现对自然细微之处的兴趣和审美。虽然不如蝴蝶、蜻蜓常见,但也偶有描绘其形态、动态的诗句。
笔墨间的深意:古人的自然观与生命观
通过这些笔墨记录,我们可以看到古人对蝗虫这一自然生灵的复杂态度:
敬畏与恐惧: 对其巨大破坏力和群体性力量的深刻敬畏与恐惧,这是基于生存现实的直接反应。
细致的观察: 无论是工笔画中的精确描绘,还是诗词中对形态、习性的捕捉,都体现了古人观察自然的细致入微。
强烈的社会关怀: 对灾害中民生疾苦的深切同情,对吏治腐败的尖锐批判,是士大夫社会责任感的体现。
辩证的自然观: 认识到蝗虫既是可怕的灾害之源(特定条件下),也是自然生态链中的一环。在非灾害时期,它们也能成为田园风光的一部分。
文化符号的构建: 蝗虫超越了其生物属性,被赋予了丰富的文化象征意义(灾异、天谴、贪吏),成为传统文化中一个重要的符号。
从灾异到生灵的审美转化: 在非灾害语境下,古人也能欣赏其作为微小生命的形态之美(工笔画)或将其融入和谐宁静的田园意境(诗词)。
结语
古人用笔墨记录下的蝗虫,远非简单的害虫形象。在工笔画中,它是精微自然观察的体现,也是灾异图景中令人心悸的主角;在诗词里,它承载着百姓的血泪控诉、士人的社会忧思,也能化身为田园秋色中的一抹生机。这些记录,既是对一种自然生灵多角度的描绘,更是古人面对自然力量(无论其带来的是毁灭还是生机)时的复杂情感、深刻思考以及文化表达的结晶。小小的蝗虫,在古人的笔墨间,折射出的是宏大的自然观、社会观和生命哲学。